七濑遥把藏蓝色的西装外套穿好,扣上全部扣子,又解开两个。他抚平衣服下摆的褶皱,抬起头,凝视着全身镜里的自己。厚实的西装掩盖了作为游泳运动员训练多年的好身材,虽然已经尽量让表情严肃,七濑遥竟还是觉得这样的自己看上去有些过于纤细和瘦小。
夕阳已经把房间映成了一片橙海,七濑遥把西装脱下,小心翼翼地挂进了衣柜里。从东京回到岩鸢老家不多天,柜子里没有什么衣服。七濑遥看着那套西装出神,很快又把柜门关好,带上房门走出了房间。
熟悉的海浪声从远处传来,七濑遥走下石阶,橘真琴已经在那里等着了。见他走下来,橘真琴仰起头对他笑了笑。
“遥。”
“嗯。”
“晚饭已经做好了噢,”橘真琴说,“妈妈做了很多小遥爱吃的菜。”
“不要加‘小’。”
“啊...抱歉抱歉。”
七濑遥假装瞪他,眼睛里却带着些许笑意。
橘真琴也看着他笑,傻愣愣的表情跟小时候没什么两样。
“小遥——”
刚走进玄关,橘兰和橘莲便立刻从屋子里冲了出来,没等七濑遥把鞋换好,左一个右一个地搂住他的肩膀。
“兰、莲,先让遥把拖鞋换了啦。”
“不要,人家好久没见到小遥了嘛!”
“小遥,你今天晚上在这里睡吗?”
也许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像这样和两个哥哥待在一起,橘兰和橘莲特别兴奋,像小孩子一样对七濑遥撒娇。
“莲,遥会很困扰的噢。”橘真琴把弟弟妹妹从七濑遥身上扒开。
“没关系,”七濑遥摸摸橘莲的头,“那我今晚就住这里吧。”
说完,他转头看向橘真琴。
橘真琴笑了笑,他早就猜到会这样子,已经事先把床铺准备好了。
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,橘兰和橘莲为两个人都喜欢的菜争抢着。
知道七濑遥会来,橘母特地做了他爱吃的青花鱼。橘母的手艺很好,以前上学的时候,七濑遥就经常蹭她给橘真琴做的便当。
“小遥,多吃一点,不要客气噢。”
她不停地给七濑遥夹菜,七濑遥虽然只要青花鱼就好,但都没有拒绝,不管碗里多了什么都统统吃下去。七濑遥的父母常年在外工作,橘家从小就他很照顾。对七濑遥来说,橘家就像自己的第二个家一样,他很感谢橘真琴的父母,自然也不会去做让他们不高兴的事情,即使是在吃饭这种小事上。
“我吃饱了。”橘真琴把筷子横放在桌上,拿纸巾擦了擦嘴。
“只吃这么点就够了吗?”橘父问。
“嗯,没什么胃口。”橘真琴说着便离开了餐桌,“我先回房间了。”
七濑遥用余光看着橘真琴走出客厅,什么也没说,默默吃着碗里的饭菜。
“你说真琴他是不是很紧张呀?”橘母边笑边捂着嘴问。
“紧张不是很正常吗,毕竟是人生大事。”橘父说,“我们就别担心了。”
“我才没有担心呢。”
七濑遥听完他们的对话,盯着自己的筷子发呆。橘兰把最后一块青花鱼夹到七濑遥的碗里,他扯着嘴对橘兰笑了笑。
太勉强了,橘兰想。
帮忙把碗筷都收拾好后,七濑遥走上二楼,推门进了橘真琴的房间。
“真琴。”
“遥,你帮忙洗碗了吧?”
“嗯。”
“辛苦了。”
橘真琴背靠着床坐在地上,他往旁边挪了挪,好让七濑遥也能坐下来。
七濑遥坐在他旁边,也用背抵着床。
“明天...”七濑遥悠悠地问,“准备好了吗?”
橘真琴没有回答,只是看着他笑,用眼神回应他。
七濑遥向来都看不懂橘真琴眼睛想说的话,他努力地和橘真琴对视着,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。
“好啦。”橘真琴揉了揉他的头发,“你要不要去洗澡?”
“...给我睡衣。”
“只有我的了噢。”
“那你给不给。”
橘真琴从衣柜里拿出自己的浴巾和睡衣,故意一把扔到了七濑遥的头上。
“啧。”七濑遥站起来去抓乱他的头发,然后抱着衣服去了浴室。
热气附着在浴室的墙上,凝成了小小的水珠,七濑遥站在沐浴花洒前冲洗着头上的泡泡。浴室里空气很热,他任由水和泡泡流过自己的脸颊,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刚才在餐桌上橘父和橘母的对话。
所谓的人生大事。
明天是橘真琴举办婚礼的日子。
七濑遥闭上眼睛,回忆着这些年来他和橘真琴在一起的经历,还有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。
高中毕业后,七濑遥和橘真琴都如愿去念了东京的大学。初雪飘下来的那天晚上,橘真琴牵起了七濑遥的手,他们的恋爱就从这里开始。大学的第二年他们便同居了,你去打工,我就在家里做好晚饭等你回来。平静无风的每一天,他们都认为是上天的馈赠。
七濑遥成为专业选手后,经常要到外地去比赛,但即使像这样被迫异地,两个人的感情也丝毫没有被冲淡。从还没懂事就开始建立起来的羁绊,又怎么会被小小的挫折轻易剪断。他们在不断交错重合的两条路上走着,橘真琴专注于自己的事业,七濑遥也在泳坛创下无数个让喜欢他的人感到骄傲的佳绩。所有的事情好像都越发展越顺利,他们觉得“长大成人”无非就是这样子了吧。
可生活最擅长的就是打碎一切你本以为已经属于你了的东西。就算七濑遥和橘真琴对他们之间的感情再有信心,面对父母的一句“我希望你好好成家”也别无选择地变得无力。在父亲的撮合下,橘真琴很快认识了现在的未婚妻。女孩很喜欢真琴,真琴也喜欢她,但他们的喜欢不是同一种喜欢。
面对不知情的父母不断投来的期望,橘真琴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了开口的机会,也一点又一点地耗尽了坦白的勇气。七濑遥是橘家的第二个儿子,他怎么忍心伤害橘父和橘母,又怎么舍得每天看着橘真琴在自己和“正常的人生”之间挣扎。订下婚约的那天晚上,橘真琴抱着七濑遥哭得没有力气说话。七濑遥摩挲着他的背,安慰他说,没关系,就到此为止吧。
搭着浴巾回到房间的时候,橘真琴已经往地上铺好了床铺。七濑遥看了一眼那床几乎是他专用的被子,一屁股坐了上去。
“遥,洗完澡要快点把头发擦干才行。”
橘真琴坐到他身后的床上,边说边拿起搭在他肩膀上的浴巾,熟练地帮他擦着头发。
七濑遥感受着他永远都拿捏得刚刚好的力度,把身体往后靠了一点。
书架的倒数第二层,摆放着一个白色的相框。照片里七濑遥抱着花,胸前挂着成为专业选手后获得的第一块金牌,橘真琴站在他旁边,右手从背后搭着他的肩膀,比冠军笑得还要开心。
“那张照片,”橘真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,“好怀念啊,那时我和遥都很清纯呢。”
“我现在也很清纯。”七濑遥转过头去瞪他。
橘真琴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七濑遥的额头,起身把浴巾挂好在门后。
“差不多要关灯睡觉了噢。”
“嗯。”
秒针转动发出的机械声在夜里听得格外清楚,七濑遥盯着墙上挂钟发出的夜光。橘真琴平躺在床上,感受着房间里两个人交错的呼吸。
“遥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你上一次在我家留宿是什么时候啊?”
“...不记得了。”
“小时候你明明有事没事都会跑过来的。”
“你还不是整天缠着我。”
黑暗中,橘真琴笑了笑。
“那是因为我喜欢小遥啊。”
七濑遥的心跳加重了一下。
“都说了不要加‘小’。”
“有什么所谓嘛,你就让我叫一叫。”
“不行。”
“那,我从明天开始不叫了,行不行?”
听到“明天”这两个字眼,七濑遥生硬地眨了一下眼睛。
“可以。”
好痛啊。
“真的?”橘真琴翻了个身,“小遥。”
“嗯。”
“小遥。”
“干嘛。”
“小遥。”
“好了。”
“小遥。”
“你要叫多少次。”
“小遥...”橘真琴的嗓音突然低了下去。
“...真琴?”
“我要结婚了。”
七濑遥没有出声,他用力拽着身上的被子,不停地拽得更紧、更紧。
“小遥...为什么...”
感受到身旁的床在微微抖动,七濑遥坐了起来。橘真琴正抱着自己的肩膀,全身颤抖着。他背对着七濑遥,无声地做着深呼吸,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。
秒针一圈一圈地走着,机械声传进耳朵里,刺得耳朵生疼。
“真琴...”
橘真琴转过身,突然对七濑遥笑了起来。
“如果时间能过得慢一点就好了,”橘真琴说,“至少让今晚过得慢一点也好。”
七濑遥垂下眼睑看他,橘真琴回应着。空气仿佛在两人的对视中停止了流动,不知道过了多久,或许是十秒,也可能是一分钟。
即使在这样的黑暗里,他们依然能捕捉到对方的眼睛。
“真琴。”
“嗯?”
“跟我走吧。”
“...去哪里?”
“哪里都好。”
万物都在平缓呼吸的夜晚,就连星星都好像坠入了睡梦中。天上的云更显得壮观,海风吹过来令人生寒。橘真琴把七濑遥的外套拉链拉到下巴那儿,又被七濑遥无情地扯回到胸前的位置。
“遥,会感冒的。”
“不会。”
“冷到打喷嚏的话我可不管你噢。”
“你还是担心自己吧。”
橘真琴故作委屈地“切”了一声,从前面牵起了七濑遥的手。
七濑遥笑了一下,把手松开一点,换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势。
“你笑什么?”
“明知故问。”
橘真琴低头看着七濑遥,也跟着傻笑起来。
“我们这样好像私奔啊。”
走着走着经过了JR车站,站门口忽闪着泛白的灯光,好像下一秒就要扑灭的样子。
“这个点了,还会有电车吗?”
橘真琴看了看手表,时间显示凌晨零点二十分。
“...没有了吧。”
“真伤脑筋呢。”橘真琴笑了笑。
“走吧。”七濑遥用牵着的手扯了扯他。
“嗯。”橘真琴跟着他走,“去小学看看好不好?”
“好。”
他们绕到岩鸢小学后面,隔着拦网寻找那棵倾听了他们少时心愿的樱花树。
“是这棵吗?”橘真琴仰起头,试图通过只剩下枯叶的枝干来确认。
七濑遥发现花坛已经盖上了瓷砖,他看向旁边的两棵树,那里的花坛也都已经不是他们记忆中的样子。
“搞不好连樱花树都已经换掉了...”橘真琴露出惋惜的表情。
“你记得就好了。”七濑遥安慰他。
“嗯,说得也是呢。”
七濑遥点了点头,拉着他往学校旁边走去。
“啊,这个公园。”橘真琴说着就笑了起来,“我小时候学着你的样子坐在那边的单杠上,然后摔下来了。”
“你总是笨手笨脚的。”
“我还记得在另一个儿童公园,我被自己堆起来的沙子绊倒了,也是遥你把我拉起来的呢。”
“那个时候你跟我还不是很熟吧。”
“当时其他人都跑去看翻斗车了,就只有你跑过来扶我。”
“我没有,我是走过去的。”
“你要这样纠我的字眼啊。”橘真琴被他逗笑了,“反正小遥最好了。”
“...什么啊。”
从那以后都是你把我拉起来了,七濑遥想。
不知不觉走到了岩鸢SC的旧址,这么多年SC早就搬迁了新地址,但是对于橘真琴和七濑遥来说,这里才是他们梦想开始的地方。
“要进去看看吗?”七濑遥故意拉着橘真琴要走向生锈的大门。
“虽然机会难得,但是绝对不要。”橘真琴看着眼前残旧的建筑,想象了一下可能会出现的不干净的东西,把自己吓得脸都青了。
“怕什么,我牵着你啊。”
“不...我们走吧...”
橘真琴硬拉着七濑遥走开了,七濑遥嘲笑他长这么大了还怕那些东西,他小声地反驳说这跟年龄和身高又没有关系。
过了桥之后就是岩鸢中学,空荡荡的桥上连杂草都不见几根。路灯在桥的尽头照亮了靠河的角落,桥的另一边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。
“中学的时候你还试过营养不良啊。”这回轮到橘真琴挖苦七濑遥,“遥比我想象中要虚弱呢。”
“我只是吃少了而已。”
“那你干嘛不吃我给你送的饭菜。”
“...因为我在闹别扭。”七濑遥撇过头。
橘真琴了然地笑了笑。
“幸好后来和好了呢。”
“嗯。”
“我那个时候是不是说了‘我最喜欢游泳和小遥’来着。”
大半夜穿着衣服在泳池里倾诉自己的心意,橘真琴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有点难为情。
“你每次都这样。”
“哪样?”
“总是不肯只说你喜欢我...”
说这句话的时候,七濑遥没有看橘真琴。早就过了互诉喜欢的年纪,如今看来似乎也没有这个身份和资格。
橘真琴只是笑笑,把他往自己身边又拉近了一点。
“遥,冷吗?”
“还好。”
转个弯,再往前不多久就到了岩鸢高中。少时还抱怨过学校离家太远,怎么现在竟用几个脚印就度出了全部的距离。
橘真琴拉着七濑遥熟门熟路地绕到学校后面的游泳池。这个天气,泳池自然是没有蓄着水。几片落叶安静地躺在池底,风吹过就跟着飘起来,风一停也跟着落地。
“天气暖和的时候,游泳部的部员又要再清理一次了吧。”橘真琴把手搭在拦网上说。
“现在还有游泳部吗。”七濑遥有点怀疑。
“有吧,我们为了招新宣传,可是努力闯进了全国大会啊。”
“...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啊。”
“我们的游泳部就是从清理泳池开始的吧。”
“嗯。”
“真是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呢,我们。”橘真琴挑了挑眉毛。
“事到如今自夸些什么。”七濑遥取笑他。
他们沿着和来时不同的路往回走,手还像来时一样牵着。
“你记得吗,”橘真琴问,“我们第一次参加地方大会的时候。”
“...嗯。”
“你那个时候说什么了?”
七濑遥知道他是故意这么问的。虽然已经过了很久,但是当初想要把那句话好好地传达给橘真琴的心情,到现在也还是没变。
“有你在我身边...”
他缓缓开了口,却突然被橘真琴打断:
“有你在我身边真好。”
他停了下来,转身面向橘真琴。
橘真琴对着他笑。他看向那双映射着月光的绿眼眸,良久,用如水一般轻柔的声音说:
“谢谢你,真琴。”
说完,他往前走一步,抬起头吻上了橘真琴的唇。
月色笼罩的石径上,他们好像回到了第一次亲吻的时候,紧贴着胸膛,用力感受并回应着此刻只为彼此跃动的心跳。
松开后他们抵着对方的额头傻笑,七濑遥右手抚上橘真琴的脸,用指尖抹去他滑落到嘴角的泪珠。
“谢谢你,小遥。”
七濑遥笑着摇了摇头:
“该回去了。”
“嗯。”
正要转身的时候,橘真琴抬眼看到了屹立在海上的观景台,于是重新牵上七濑遥的手,带着他走上了通往观景台的石阶:
“再去最后一个地方。”
观景台的背后藏着一个小小的神社,从站在神社前的角度能瞭望到岩鸢一整片的海。海上没有灯塔,星星点亮着藏青色的夜空。月的倒影躲在海里,自然也看不到过往的船只。
这里是他们第一次发生争吵的地方。花火在天上跳动的那个晚上,橘真琴放开了七濑遥的手,告诉他自己要远去东京读大学。
七濑遥还记得,当所有人都催促他找到梦想、推着他走向外面的世界,他以为至少橘真琴允许他保持原有的样子,因为他深信橘真琴会永远站在他身后。可是这样相信着的自己却被橘真琴亲口告知要离开,那一瞬间就连在眼前绽放的烟花都失去了所有的色彩。
“遥...遥?”
听到橘真琴的呼唤,七濑遥终于回过神来。
“怎么了?”
“你没事吧?”
“没事。”
橘真琴看着他的侧脸,扬起眉毛笑了笑。
“你在想我们第一次吵架的事情吧。”
七濑遥点点头,他已经不会再去问“你怎么知道”了,这么久他早就在心里承认了橘真琴比他还要了解自己这件事情。
“幸好,即使那样遥也没有离开我。”
“那你以后也不要说什么要走了。”
“当然不会了,”橘真琴握紧了七濑遥的手,“因为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啊。”
七濑遥仰起头去看天上的星星,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,闭上眼睛让嘴角保持上扬。
“回去吧,真琴。”
“嗯。”
天还没有要亮起来的迹象,但为了不会太快被清晨照进来的阳光叫醒,七濑遥拉上了房间的窗帘。橘真琴躺在床上,侧耳倾听着他从窗边走回自己的床铺,躺下、盖好被子,又翻了个身。
“遥。”
“嗯?”
“我最喜欢你了。”
七濑遥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。
“...我也是。”
听到七濑遥含糊的回应,橘真琴只觉得可爱。
“晚安,小遥。”
“...晚安,真琴。”
橘真琴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,房间里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。他把窗帘全部拉开,窗外阳光温和,看上去是个好天气。
楼下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和什么人在倒腾东西的声音,橘真琴走下楼梯,橘兰和橘莲正满屋子打转地收拾要带去婚礼现场的物品。
“早上好,哥哥。”橘莲先发现了站在客厅门口的橘真琴。
“真是的,你怎么睡到这么晚啊!”橘兰大声地抱怨道,“要结婚的人可是哥哥欸!”
“抱歉抱歉。”橘真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遥呢?”
“小遥早就回去准备了,”橘兰正往一个大包里塞着什么东西,“最悠闲的人反而是哥哥你啊!”
“我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啊...”橘真琴撇撇嘴,“爸爸和妈妈呢?”
“他们先把一部分东西开车送去教堂了。”橘莲说着,抱起一个纸箱子从橘真琴身边挤了过去。
“这是要搬家吗...”
橘真琴好笑地自言自语,转身走向了浴室。
到了该动身去婚礼现场的时候,七濑遥发来短信说晚一点会自己过去。橘真琴没有多想什么,带着弟弟妹妹先出发了。
计程车里,橘莲抱着箱子坐在副驾驶座上,橘兰和橘真琴坐在后排。车渐渐驶入海边通往教堂的高速公路,橘真琴望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发呆。他无意识地把双手握在一起,左右手时不时地交换位置。
“哥哥。”橘兰小声地喊他,故意压低声音不让橘莲听见。
“嗯?”橘真琴转过头,用一贯的温柔表情看着她。
橘兰也笑着回应着哥哥,心里却很是心疼。
“今天,不管发生什么事情,我都会站在哥哥这边的。”
橘真琴愣了愣,略显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妹妹。很快他又恢复了笑容,伸手摸了摸橘兰的头:
“谢谢你,兰。”
“嗯?什么什么?你们在说什么?”前排的橘莲转过来,好奇地往后探出身子。
“不要你管啦,莲。”橘兰把弟弟的头摁了回去。
“什么啊,兰就知道欺负我!”
“你们不要吵啦,会影响司机开车的。”
不知不觉车子已经抵达今天要举行婚礼的教堂,橘真琴对司机道了谢,跟着弟弟妹妹走进了现场。
白色的丝带和花束布满了整个礼堂,工作人员正进行最后的布置。橘父跟总负责人对接着详细的事宜,他夸张地挥舞双臂,向对方提出对婚礼细节更多的要求。
“真琴、兰、莲,你们总算来了。”橘母牵着一束氢气球往这边走来。
“妈妈。”橘真琴打了个招呼。
“你看起来怎么好像不太精神,”橘母摸了摸橘真琴的脸,“昨晚没有睡好是不是?”
“只是有点紧张,没事的。”橘真琴安慰地笑了笑。
“那就好,赶紧去准备吧。”橘母接过他手里的袋子,又对橘兰和橘莲说,“兰、莲,麻烦你们把东西搬去那边。”
橘真琴一个人走向新郎的休息室,有人从背后喊了他的名字。他转过身,未婚妻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。
“你已经到了啊。”橘真琴礼貌地点了点头。
“在家也坐不住,就早点过来帮忙了。”
“是吗,辛苦你了。”
“不会不会。”女孩摇摇头,“昨晚睡得好吗?”
“挺好的。”
“希望今天可以顺利呢。”女孩弯起眉眼笑了笑。
“嗯。”
“你要去准备了吗?”
“差不多了。”
“我也该去准备了啊,”她看了一眼木制的挂钟,“那待会儿见噢。”
“嗯,待会儿见。”
橘真琴跟她挥挥手,径直走进了休息室。给自己帮忙的人已经在里面等着,橘真琴按照他们的吩咐换好礼服,让化妆师给他化上淡妆。
“很帅气噢。”吹好发型后,造型师不停称赞道。
“谢谢。”
橘真琴站在全身镜前,端详着镜子中的男人。纯白的西装更突显了高挑的身材,成熟的偏分发型和不曾尝试过的妆容,他有点搞不清镜子里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。
“那我们就先出去了噢,你就在这里休息一下,有什么需要的话再叫我们。”
“嗯,谢谢,辛苦了。”
再次剩下自己一个人,橘真琴走到窗边,却没想要拉开窗帘,他呆呆地看着那块有点泛黄的布,等待着、等待着。
突然响起了两三下敲门声,橘真琴说了一声“请进”,微微转过身去。
“真琴。”
七濑遥已经穿上了橘真琴为他挑选的藏青色礼服,看到眼前这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帅气的男人,七濑遥无心掩饰脸上的笑意。
“你笑什么?”橘真琴被他笑得脸开始泛红。
“没什么,”七濑遥走过去,“你今天很好看。”
“...真的?不会很奇怪吗?”
“不会。”
橘真琴害羞地笑了笑,放心了似地坐到沙发上。
“我来的时候看到新娘了。”七濑遥也坐在他旁边。
“...感觉怎么样?”
“很漂亮,”七濑遥顿了顿,“你会喜欢的。”
“...嗯。”
橘真琴把头靠在沙发背上,眼神始终没有聚焦。
“紧张吗?”七濑遥问。
“有一点。”
“怕什么,我还在的。”
“要结婚的又不是你。”橘真琴半自嘲地说道。
七濑遥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背:
“打起精神来。”
橘真琴勉强地点了点头。
七濑遥看着他的侧脸,他见过橘真琴所有的表情,但不曾有过像现在这般的痛苦。
“真琴。”
“嗯?”
“...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。”
橘真琴盯着天花板,半响,他突然笑了起来:
“那遥陪我练习一下好了。”
“练习?”
“嗯,”橘真琴站起身,“练习誓词。”
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工整的纸,上面有他手写的结婚誓词。
“你什么时候写的?”七濑遥跟着站起来。
“前几天,”橘真琴把手里的纸展开,“睡不着的时候抄了一下。”
七濑遥把纸拿过来看,橘真琴的字跟他高大的外形不太一样,没有分明的边角,汉字写得圆润而规矩。
“要我帮你念这个吗?”七濑遥问。
“不是。”
橘真琴走到窗前,把窗帘拉开一条缝,让阳光正好能暖暖地照进来一束。他让七濑遥面朝窗户站好,自己背对着站在那一束阳光下。
七濑遥抬头去看他,橘真琴像被镶嵌在金色的画里,逆光让他的轮廓越发柔和。他看不清橘真琴脸上的表情,于是抬脚又往前走近了一步。
“我要开始了噢。”
橘真琴眯起眼睛笑了笑,郑重地把纸举到面前:
“七濑遥先生,你是否愿意嫁给你身边...”
说到这里,他又停了下来:
“这样说好像有点奇怪...”
七濑遥有点想笑,但他无意打断橘真琴。
橘真琴清了清嗓子,决定重来一次:
“亲爱的七濑遥先生...”
他偷偷瞄了一眼七濑遥,见对方好像没有要反驳的意思,放下心来,他笑了笑,一字一句地接着念起了誓词:
“亲爱的七濑遥先生,你是否愿意成为你面前这位青年的丈夫,爱他、安慰他、尊重他、保护他,像你爱自己一样。”
七濑遥安静地听着,他突然想起橘真琴第一次牵起他手的冬夜,他和橘真琴走路去赏花的春天,他和橘真琴分吃双人冰棍的盛夏,还有他和橘真琴边走边踩得地上的落叶嘎吱响的初秋。
他的鼻子有一点发酸。
“在以后的日子里,不论他贫穷或富有、生病或健康,始终忠贞于他,相亲相爱,直到离开这个世界。”
誓词念完,橘真琴长疏出一口气,把手垂到两旁,抬眼去看七濑遥。他眼角泛红,紧紧抿着的嘴唇在止不住地颤抖,明明很想哭却努力地控制着自己,脸上比平时没有表情的时候还要难看。
“遥,你好丑噢。”
七濑遥不理他,还是那副表情。他说不出话,他怕自己一张口就会忍不住哭出来。
“遥,练习还没有结束的。”
橘真琴走上前,双手抚上七濑遥的脸颊。
“你快说愿意。”橘真琴轻声催促道,“遥,你说你愿意。”
七濑遥连呼吸都开始急促,他死死地抓着橘真琴的手,泪水不停在眼里打转,把眼眶都浸得通红。
“遥...”橘真琴用额头抵着七濑遥,“你说你愿意...”
还没来得及眨眼,泪水就已经夺眶而出。七濑遥撞进橘真琴的怀里,他用力地抽泣着,也不管眼泪和鼻涕会把橘真琴的礼服弄脏,也不管自己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像这样在橘真琴面前失态。
“我愿意。”
七濑遥头抵着橘真琴的胸膛,说话时带着控制不住的哭腔。
“真琴,我愿意。”
悲伤却执意,无力却坚定。
橘真琴上下安抚着七濑遥的肩膀,任由他把眼泪鼻涕都糊到自己身上。
“遥,”他左手去顺七濑遥脖颈后的头发,“如果是你就好了。”
很久很久,他们都这样拥抱着。七濑遥慢慢停止了哭泣,搂着橘真琴的腰,双手攥着他的衣摆。房间外人声嘈杂,他们只沉浸在属于两人的世界。
“哥哥。”橘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“...到时间了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橘真琴松开七濑遥,替他擦干净脸上哭过的痕迹。
“你的衣服...”七濑遥看着被自己弄脏的西装领口,试着用纸巾擦了擦。
“没关系,就这样吧。”
七濑遥往后站远一点,吸了吸鼻子:
“那我先出去了。”
“嗯。”
走到门口,七濑遥停了下来,背对着橘真琴。
“真琴。”
“嗯?”
“...要幸福啊。”
橘真琴朝他的背影笑了笑。
“你也是。”
一切的准备都已经就绪,橘真琴坐在房间里,等待工作人员通知他进场。七濑遥回到礼堂,看到他和橘真琴学生时期的好朋友。他走过去跟好友一一打招呼,好友都很默契地没有对他说什么特别的话。寒暄几句后,七濑遥坐回到了自己父母的身边。
“你去陪真琴了吧?”母亲问他。
“嗯。”
“怎么样?他紧张吗?”
“还好。”
“那就好,”母亲看起来也有点激动,“我们真琴一定很帅吧。”
“嗯。”七濑遥拍拍她的手,让她冷静下来。
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,神父穿着修生黑袍出现在了十字架前。
“尊敬的各位来宾,亲爱的弟兄姐妹。今日我们满怀喜悦,共同迎来这个特殊的日子...”
橘真琴独自站在礼堂紧闭的大门后,安静地等待神父邀请自己进场的信号。有两名工作人员已经握着门把,准备为他打开大门。其中一名对橘真琴竖起大拇指,他点点头,礼貌地报以微笑。
随着工作人员把大门敞开,礼堂里的人都回头朝这边望过来。橘真琴深吸了一口气,摆出刚才在镜子前练习好的表情,走上了绵延至十字架前的红毯。
掌声响彻整个礼堂,橘真琴边走边环视全场,朝自己的父母和弟妹点头致意,眼神没有停留在七濑遥的身上。
他在十字架前站定,对神父笑了笑。神父宣布新娘入场,橘真琴向来时的门口望去,未婚妻穿着一席洁白的婚纱,挽着自己父亲的手,手捧白色郁金香向他款款走来。
思绪正不知道飘向哪里时,女孩的手就已经被握在了自己的手中,橘真琴回过神来,强迫自己看向她。
头纱也藏不住女孩美丽的脸庞,她隔着头纱对橘真琴笑,一瞬间橘真琴竟把她的脸同七濑遥的重叠在了一起。
橘真琴尽力掩饰着自己的失神,他握紧女孩的手,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回到现实中。
“橘真琴先生,”不等他们缓口气,神父就开始念结婚誓词,“你是否愿意迎娶身边的这位女士,爱她、安慰她、尊重她、保护她,像你爱自己一样。在以后的日子里,不论她贫穷或富有、生病或健康,始终忠贞于她,相亲相爱,直到离开这个世界。”
空气短暂地停滞,在场的人猜测他是过于真挚,没有人催促他。
七濑遥看着橘真琴的背影,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。
真琴,我多想你永远都不要对其他人说你愿意。
“我愿意。”
像是要用誓言打醒自己,橘真琴几乎是吼着说出这三个字,声音大得连神父都忍不住抬头去看他。
神父对身旁的未婚妻念出相同的誓词,女孩没有犹豫地说她愿意,语气平静得仿佛她只是面对着空气。
橘母坐在第一排默默地擦起眼泪,橘父轻拍她的背安慰她,七濑遥在后排看着他们,把拳头攥得更紧,却又慢慢松开了。
按照流程,神父对现场的亲友问了最后一个问题:
“如果有任何人知道有什么理由使得这次婚姻不能成立,就请说出来,或永远保持缄默。”
没有人说话,也没有人离开座位,所有人都耐心地等待这一环节过去,就像他们耐心地见证这对新人喜结连理。
橘兰忍不住转过头看七濑遥,她微微地皱着眉头,努力地用眼神暗示着。
七濑遥心领神会,但也只是微笑地摇了摇头。
已经走到这一步了。
橘真琴感受着身后的动静,他等待着、期待着,虽然他明知道几乎是不可能的了。
神父把目光从坐席转回到新人身上,准备进行婚礼最精彩的部分。
突然,有人打破了这场表面的顺利。
“我不同意。”
橘真琴很快搜寻到声音的来源。
是他的未婚妻。
人们终于开始交头接耳,很显然,没有人预料到会是新娘反对了自己的婚姻。他们在表示疑惑和不安的同时,也暗自好奇着接下来的发展。
七濑遥比想象中的要冷静,他没有多用力地克制自己,只是和其他人一起等待事情的继续。
女孩松开了橘真琴的手,转身面向橘真琴,自己掀开了头纱。
“真琴,”她笑了笑,“谢谢你今天能和我一起站在这里。”
不等橘真琴的回应,她继续说:
“我喜欢你,我知道你也喜欢我,但谈及其中的意义,恐怕它们不是同一种感情。
你对我太好,有时候真的让我想要紧紧抓住你,虽然我也很清楚,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。你对我和我家人的照顾几乎无微不至,可就算你把这段感情伪装得再好,你的眼神却总是会出卖你。
一直以来,我知道你心里有个人。我越来越希望你跟我坦白,但是在最真实的自己面前,原来连你也会怯懦得不堪一击。
但我现在知道了,你不愿意去面对这些的理由。仪式开始前我想到你的房间去找你,发现七濑也在里面,便没有进去打扰。
原谅我的偷听,说实话,我也没有想到,一直压在你心上的人,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。”
听到这里,橘真琴的眼角抽搐了一下。
女孩摇了摇头,接着说:
“很辛苦吧,真琴。独自掩藏着这样的心事,独自承受着这样的压力。虽然我不能去想象你的痛苦,但是我不想再看到你更多的难过了,也不想你从今以后的每一天都活在后悔和虚假之中。
很抱歉,任性地拉着你走到了这里。真琴,我希望你能追求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。就算其他人都反对,但只有你才能定义你自己的爱,不是吗。无论如何我都会支持你,也请你为了自己、为了七濑,再勇敢地爱一次吧。”
说完,女孩对全场的人鞠了一躬,提起裙摆走出了礼堂。橘兰抱住掩面痛哭的母亲,橘父摘下眼镜深深地叹气。神父走下台,人们也都陆续离开坐席。
七濑遥看着身旁的母亲,她正捂着嘴小声地啜泣。父亲轻轻地抱住她,用手势告诉七濑遥不用担心。
他小声对父亲说了声“谢谢”,然后站起来,走到了橘真琴的身边。
橘真琴没有看七濑遥,他在十字架前闭上眼睛,虔诚地请求上帝的原谅。
七濑遥在他祈祷时牵上了他的手,他睁开眼,转过头倾尽温柔般对七濑遥笑了笑。
“真琴,走吧。”
“去哪里?”
“回家。”
只要你愿意跟我走,只要你愿意不回头。只要你愿意在一片怀疑声中牵起我的手。只要你在我因等待而疲倦的时候,朝我点点头。
我多想和你厮守。
——曾轶可《私奔》